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轮到你来死社稷 ( 中) -沈炼vs.崇祯

西司房提督孙大人看着立在他面前,直的和根儿标枪一样的沈炼犯了愁。几个卫士把“闭门思过”这四个字和一个大活人抛下,就走了。闭门大概就是关起来的意思。但这到底是要戴着枷关起来,还是压着土布袋关起来呢?虽然孙大人也一直看沈炼很不顺眼,早想找个理由拉他下马了,但架不住这人时不时就被叫进紫禁城去溜达一趟啊。

孙大人的踌躇没有超过半个时辰。一个内廷小监进来传了个话儿,说沈大人可以回家啦,然后塞了一个明黄色的信囊给沈炼。信囊里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御笔:韩旷三年前已戍边。

没头没脑就这么一句,大概算是最接近罪己诏的让步了。沈炼木着脸,把那个软口袋塞进衣服里,起身告辞了。



白驹过隙,转眼间已是崇祯十七年三月。

后金军虽为心头之患,但还是李闯的义军先到北京城下。这对城里的老百姓未尝不是好事儿:大顺军也算折腾了十几年了,至少尚未传出张献忠干的那些断子绝孙的勾当。

沈炼早年跟着西路军出过山海圝关,经过沈阳城,心里明白城破的时候是怎么回事儿。军队历来是吃大户的:城里一贫如洗的老百圝姓没啥担心的,有家有业的小店主要看祖宗积的荫福。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财主和官老圝爷,如果做不成顺民,就是死定了。


崇祯初登基的时候,为了国库逼死过一群阉党。大顺军说到底是一群一清二白的农民组成的,如果进北圝京不轧出点儿油水来,才是天下奇闻。

于是沈炼召集了西司房所有余下的锦衣卫,对着诸人一拱手:“各位兄弟,沈炼与诸公袍泽一场,三生有幸。未时左右彰仪门已经开了,要走的话可以走东边儿。守城还是守节,诸位悉听尊便。”

转眼间看到几个大圝义凌然紧握刀柄,或者眼睛通红一脸悲怆的老部下,他只好又规规矩矩地深躬一揖:“诸位别忘了家里还有老小候着,尽早动身吧。”

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,午后阳光虽暖,各家各户的门板都紧闭。一条流浪狗浑然不觉大难临头,仍在街角嗅着刨东西吃。

沈炼回到自己的小院,换上便服,给正屋的祖宗灵牌上了香:他手持香火与额头齐平,思忖了半晌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重复一句“沈炼不孝”?无后为大,他的爹娘估计这么多年都不会为此计较了。再说沈家世代军户,爹在百户那个位置挺心满意足的,从来没指望过出一个什么堂上指挥这样的人物。

他想起来,在应征去萨尔浒之前,他是定过亲的。那年冬去春来,西北两路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北京,姑娘家的人就把亲退了。后来他几经周折回到家里,大概家里人高兴的乱了手脚,这事儿也就耽搁下来了。

孑然一人,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倒也有好处。沈炼经手了太多妻离子散,想来还是一个人自在。他收拾了一个瘪瘪的小包袱,细细端详了一遍墙上挂的北斋笔下那只小蝈蝈,自嘲的笑笑,然后返回正屋。

香已经燃尽。他把灵位牌匾放进炕下面的暗道里,在黑暗中走了几步,找个位置深埋起来。这条暗道也是蹊跷,爹一直没有告诉他来由。杜文昭最后一次来到他家里摊牌那个晚上,暗道的出口被火枪队堵死了,他返回祖屋之后就一直没费心再打开它。

他这么挖着,想起裴纶也是个玻璃心肝儿的聪明人,能找到暗道藏身的,一定不会是妙玄。这个聪明人倒挺在意朋友,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好说。

他不知道裴纶的下落。大明锦衣卫开国以来只丢过一百三十个腰牌,裴伦的是其中一个。

沈炼从暗道里出来,用手遮住了眼睛:兀然重见阳光,刺得他只想流眼泪。


傍晚的时候他收拾完毕,只等着天黑趁乱翻城墙走人了。年纪不饶人,筋骨有些疏散。但凭着腰牌毫无阻挡的登上城楼,阴影里放下绳子一跃而下也是不难。

天色渐暗,昏鸦四起,西南边儿的四九城似乎还算安定,没有大肆烧杀抢劫的火光。他拽马走到近齐化门那一代,听到紫禁城里的景阳钟响了。

这时辰可不是上朝的点儿。难不成那些仪表堂堂,中看不中用的“大汉将军”也要跑路了?沈炼不是朝官,更不太关心小皇帝的死活---他心里一直这么叫他,从直面信王朱由检,看清他眼里那点儿又惊又怕的那一天开始---于是自顾自继续向东走。

钟声停了一阵,然后又响起来,在夜色中透着一种声嘶力竭。沈炼低头继续走。最后第二遍钟声停下来的时候,他抬头看看已经有点儿残缺的月亮,叹了口气。然后他翻身上马,拨转马头向着紫禁城奔去。


文华殿内灯火辉煌。明思宗朱由检正在挥着宝剑四处砍人。他刚刚痛骂太监“阻朕南迁,尔等现在可是遂了心愿”,然后又随手抄起金樽痛饮一口:“苦我民尔!”

三个儿子都已经被送到外戚家,他想起来还有大事未作,提起精神,一剑刺死幼女,又砍倒袁妃。十五岁的大女儿早已经通人事,眼看躲不过这一劫,倒也坦然,闭上眼引颈就戮。

皇帝已经是带着哭腔喊:“汝何故生我家!”待到他鼓足力气一剑劈下,一把未出鞘的刀挥开了那股寒光。

剑自然是好剑,硬碰硬只会把鲨鱼皮的刀鞘砍断。沈炼借力一挑,那剑就从皇帝手里脱手而出,掉到地上作金石脆响,煞是好听。

伸手救人本来是沈炼下意识做的动作。两个男人都因为看清了对方而吃了一惊,愣在原地。倒是公主聪明伶俐,绝处逢生反而激发出更强烈的求生之念,一闪躲到沈炼身后,哀求:“大人救我!”

“徽媞,不可失了气节!”皇帝意欲上前,却被沈炼直挺挺的用刀逼住。周围几个太监面面相觑,谁也没敢走近。

“你一直不放过女人,是不是?!”沈炼发起狠来,怒喝一声,直把皇帝吓了一哆嗦。

朱由检哆嗦了一下,好像是清醒了一些。然后他看着锦衣卫身后的女儿,慢慢笑起来,笑得挚爱至深,柔情万种,直到那个笑容渐渐扭曲成一个悲惨之极的哭脸。

沈炼一辈子见过的这种情形太多了。早年间他觉得是老天爷作孽,后来逐渐涉世,认定天理轮回,确实有报应不爽的时候。但现在,他觉得老天爷真不是个东西,乐此不疲的把一出出惨剧搬给他看,让他肩上背后和肋下的旧伤一起兴风作浪,让他疼得吸不进气,直不起腰来。

皇帝颤巍巍的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佩,执着的伸直手,抖着,分明是个祈求的手势:“沈卿...沈炼...”

沈炼接过来,是一块九龙玉佩。

“徽媞已经许配周太仆家长子,都尉周显。”皇帝握着他的手不放,明明咬着牙坚持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,但眼泪还是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。沈炼向后退了一步,皇帝仍然不放手,就顺势被带倒,跪在了锦衣卫面前。

沈炼不得不单膝跪下。面对着面,呼吸喷到脸上,两人之间近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距离。大明皇帝终于吐出了那句他听过无数次的,一模一样的哀求:求你,给她一条活路。



公主殿下哪里骑过马,坐在沈炼怀里姿势极别扭。沈炼可管不了那么多,搂紧她一路纵马狂奔。眼看着西边的火光满满的蜿蜒过来,李闯的前锋部队大概已经开始清街,准备恭迎正主儿的到来了。

周太仆家大门紧闭。沈炼用了最后通牒的力道捶门,终于叫出来一个老仆。想来那老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,他看了一眼九龙佩,立刻就要迎访客入院。

“我不进去。请你家周显都尉出来相见。”他说着话,一手仍然扣在刀柄上。

来的不仅有未来的驸马爷,还有未来的国丈。沈炼只看了一眼便舒了口气:这太仆家看样子不打算殉节的样子,好事儿。

他转身把公主牵过来,低声告诉她当心门槛。周家的门槛果然高,但姑娘家还是迟疑着迈过去了,进了门之后仍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。

沈炼低着头,眼观鼻,鼻观心,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。这也算是过门儿了,更是好事儿。

然后他抬起头,正色对周太仆说:“周大人,听沈炼一句话。世子和公主要在天亮之前出门,找个小地方避避风头。你这家业大,怕是逃不了乱兵这一劫。”

转身留下周家全副武装,心惊胆战的一群老圝爷和家丁们,沈炼偏身上马告辞。




东边的青灰色已经翻出了鱼肚白。现在出城应该是不行了,吊在城墙上不啻就是个大顺军的箭靶子。沈炼骑在马上不紧不慢,歪歪拧拧的走着,最后干脆跳下来,松开了马嚼子:老伙计,你也累了。

他有的没的琢磨着那个公主:小姑娘长什么样儿他都没看清楚。那个周家公子看起来也算眉清目秀,知书达理,不算辱没了朱家门第。自己若是有个闺女,大概比这一对儿小鹌鹑还大点儿...

下一刻他嗤笑自己,你在想什么?

马儿带着他溜达回了自己的院子,天彻底亮了,邻里偶尔有一两家升起了炊烟:改朝换代,名将枯骨,但老百姓最终还是要吃东西。

自己家的院子里居然也在开灶做饭。沈炼手扣着门框,犹豫了片刻,然后慢悠悠的走进来。

不是行伍当兵的。只有一个人,端着碗在灶台边上忙活,似乎等不及那火候。

丁修在煮粥。沈炼走近,费了很长时间才确认那是丁修。后者没有什么大变化,但此时此刻,他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几率,还是让沈炼很难说服自己。

“我的粥煮稠了点儿,你将就一下。”丁修头也不抬的继续加柴火。

沈炼没说话,回到院子里把马饮好了,然后才进屋,把绣春刀放在炕桌一边坐下来。丁修正好欢天喜地的端了两碗介乎粥和饭之间的东西过来。

“吃吧。今天还有很多路要赶。”

“你来做什么?”

“想你就来看你啊。”

沈炼哑口无言,只好吃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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